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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“黑暗不能驱除黑暗,只有光明可以做到;仇恨不能驱除仇恨,只有爱可以做到。”这句马丁路德金的话,被写在了南加大通报遇害教授追思会的文字前面。

“是的,他(疑犯)很懒,也有躁郁症倾向,但他有暴力倾向吗?残忍吗?心狠手辣吗?不,他很聪明,很有幽默感,他总是以一种有趣的方式去重构这个世界。我们有过很多深刻的交谈。”——疑犯David的同学在惨案发生后写道。

周一,天气忽然变冷,穿了黑色大衣去上课。虽然已十二月,冷和黑衣服在加州还是极为罕见,一年四季的炎热天气,使这里的人们习惯了穿色彩斑斓的清凉衣衫。在穿过一大片草地时,看到很多同样穿黑衣服的人聚集在广场空地上,这一大片黑色在青绿色的草和砖红色建筑的背景下,异常触目,忽然想起上周五校园发生了一件凶案,华裔心理学教授曾晓峰(Bosco)被他的博士生刺杀,这是学校为曾晓峰教授举办的追思会现场。

上周日,我收到学校群发的关于这场事件的邮件时,内心震动。因为事件发生的那一刻是下午四点半,我下课赶校车,还经过他遇害的大楼。四点半的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,没有太阳的加州不仅温度会骤然变低,在夜色中,也会有许多无家可归的人出现。我赶在危险的夜来临前逃离校园,却没有想到最近的危险,就在身后的大楼里,一个教授胸口被刺中二十几刀身亡。

一搜Bosco的名字,网上很多他的照片,他眼神温和,穿着极其朴素——是中国人八九十年代的朴素,而不是美国人的随意。他生于北京,在香港长大,九十年代初在美国大学拿到博士学位,在南加大任教15年,是这个领域极为出色的学者。他的一位共事5年的同事,一位年轻的白人女性,戴着墨镜上台回忆他,第一句话就哽咽:“我有很多话要跟他说,可是他永远听不到了。”在我身后站着他的一位学生,不断地重复,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。 在他更多学生和同事的文字里,他热情慷慨、乐于助人,会在和咨询他的学生结束交谈后,给学生买一杯热的绿茶。平时对待终结他生命的疑犯,也是像“父子一样”。这种众人口中的好,不是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”的礼节意义上的好,美国文化不会为了礼节扭曲自己对一个人的判断,在真实的尊敬中,是真实的哀痛和伤感。

 人们对一位受人尊敬的被害者Bosco意外离世的痛,在常理之中,但另一种痛,却让我意外。我不断搜索社交网络上人们的态度时,竟然发现,对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,28岁的嫌犯David Jonathan Brown ,他的同学们竟没有谴责、痛斥,相反却表达了同样的痛惜。David Bosco教授的五个实验室博士之一,他在事发现场被捕,被认为进行了“一场有预谋谋杀”的他,在被捕时没有反抗。警方并未公布他的照片,奇怪的是,在系里的网页上,其它几个博士生都有照片和简介,他名字右侧的介绍栏,却是一片空白,就像所有的新闻稿里的他,只有他的名字和罪行。

   David的几位同学,事发后的反应非常一致,在得知导师的死讯后,他们脑海中隐约出现一个自己并不愿被相信的线索:凶手会不会是DavidBrenton Keller,他的一位同学写道:“David,我不敢相信是你,也不敢相信你的所作所为。但是当我听到这场谋杀时,我就祈祷不是你,我一整天都在搜索新闻,希望不是你,现在,我坐在这里,心狂跳,手指颤抖。”

 为什么他的同学们会怀疑David?莫非他在日常生活中十恶不赦?答案显然不这么简单。大家在日常交往中对David的印象是非常“nice”但“有所保留”。他极为聪明,为人处事十分温和,但最近一段时间,不只一个同学发现了他的不正常。去年David曾以个人原因为由,休学了一个学期,他再次回来后,发现自己很可能被取消博士资格——可能这是导致他走向极端之路的诱因。

  这些同学们都是心理学博士,对人行为反常的细微之处会有超乎常人的敏感。Brenton 仔细回忆了他的反常。尚未有心理学执业资格的Brenton,凭借自己对心理学的研究,在和David 的数次谈话中,认为David有躁郁症。平时,David经常会闲扯哲学和神经科学交叉的领域——这其实不是他的研究领域。在压力极大的博士生涯中,花费过多事件谈论非研究领域的课题,并不理性。有时候他会消失一段,回来后告诉Brenton自己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如何入睡。在他一开始逃课的时候,很多人认为他只是懒惰,在Brenton和他深入交流后,觉得David承受的痛苦(躁郁症)远远不是“懒惰”能解释的。尽管如此,Brenton依旧认为,David是他们之中最为优秀的一个。他非常后悔,当时没有直接同David指出他的行为存在问题,尤其是做为一个专业人士,他知道这种精神上的问题需要教授进行专业指导,而不是同学间的几次深入聊天就能解决的 。另一位同学也表达了同样的难过,在她感觉到David的焦虑不安后,曾试图和他深入聊天,但发现聊天漫无边际难以进行时,她选择了停下来,而不是深入下去。

 Brenton和他同学们经受着几个层次的双重折磨:他们不仅是受害人Bosco教授的学生,也是凶手David的同窗;他们尊敬Bosco,也比一般的人更了解作为人、而不是一个凶手的David;他们是受到情感冲击的正常人,也是对心理学有所研究的专业人士。也许他们停止痛苦的最简单的途径是,把David当做一个天生的恶魔,狠狠谴责他,一切矛盾都会消失,但是他们没有。这种把一部分人先天打上恶魔烙印的“集中营式思维”,并不罕见,它简化了事物的复杂性,在保护自己情感不受冲击时,也让自身变的冷血,而世界没有因此变好。

 他们选择了一种更复杂,更温暖的方式:用理解和专业去解释David。建议人们当遇见同样的情况,应该去寻求更专业、更可行的阻止悲剧的方式。Brenton最后写道:“那些做出这种事情(杀人)的人,和我们并没什么不同。有些事情只是给我们压力,但会逼着这种类型的人到达一种极端的状态。”他唯一能确定的是:“以后当我们遇到在压力之中的朋友,试着去和他交谈,试着真正理解他,帮助他寻求合适的帮助,而不是继续谈论一些表面的话题。”——也许这是解决仇恨的最好的方式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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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晨

王晨

8篇文章 7年前更新

前财新传媒记者 领域:反腐调查、公共政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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