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食物的漠不关心，其实并不符合人性。

 

“我们今天去吃健康的食物吧。”一听到有人说这话，我心里就开始发慌。在加州健康的食物肯定不是油条、小笼包；也不是火腿、担担面、油泼面；更不会是小炒肉、干锅肥肠，臭鳜鱼…… 大部分时间，“健康的食物”是用奇怪酱汁搅拌的蔬菜沙拉，内容万变不离其宗：生菜、菜花，有时加几颗玉米，每次我吃它们时，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头可以使用刀叉的文明的牛。

 

以前尽管很不想吃“健康的食物”，但也无所谓，性格再尖锐，在吃上一直是随和的。多年来对吃并不在意，而且还提炼出了一套理论。上大学时，图省时间干吃烧饼（无馅的），把贵州来的吃货同学震惊了，我的理论是：反正吃什么都是饱，吃的是什么又有何重要？而且还瞧不起贪吃的人，仿佛人一谈吃，格调就低下了。看梁实秋和汪曾祺的书，一看到他们谈吃的文字，心中鄙夷：“一个大男人，偷偷吃就行了，还好意思写出来。”来加州半年后，当我开始疯狂的搜寻中国食物的文字、图片时，回忆起多年前的自己，真的感觉和吃烧饼的那个人不熟。

 

刚来美国的时候，在吃上还是保持了随和的惯性。身边的朋友，理工科人士居多，这群人倾向于严格控制自己的人生，聚会时，总有一两个朋友进入“阶段性吃素”的状态。有的人严格到不吃任何和蛋、奶有关的东西，他们的盘子里酱汁也很单调，真的是原生状态的“草”。我也跟着吃，吃完后会有一种身轻如燕、恍恍惚惚的幻觉，仿佛自己一下子“健康”了起来。菜单也在配合他们，食物的组成写的一清二楚，对我而言简直是写满生词的天书，有一次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可疑的单词：“eggplant”，赶紧对点了这道菜的严格素食主义朋友说：“你不能吃这个，这里有egg。”大家大笑，因为这个单词代表的东西和鸡蛋八杆子打不着，它的意思是“茄子”。逐渐地，掌握了关于健康的数量繁多的“负面清单”：糖是不健康的，糖分很多的水果也是不健康的；面粉里的gluten是不健康的，因此米饭、馒头、面条之类的主食也是不健康的；油是不健康的，猪油简直等同于毒药，所有的中国炒菜，尤其是一碟菜，半碗油的湘菜、川菜更是动不得——按照这个清单，舌尖上别想有中国了。关于健康食品的“正面清单”则少多了，除了蔬菜、含糖少的水果牛油果、西红柿外，还有牛肉、鸡肉、扇贝等海鲜。牛排还是好吃的。尤其是上好的、多汁的、厚厚的肥瘦相间的T骨牛排，用特殊的铁锅大火炙烤，烤到表面稍微有点焦，肥的部分微微冒油，里面的汁水尚未收干时出锅，撒上胡椒粉和盐，一口咬下去，新鲜的汁水溅到嘴里，舌头分别感受牛肉的不同层次，焦香的外皮，鲜嫩的内里，一层层在舌尖上绽放。吃完之后，很想喝点小酒，谈一下人生。但如果一周天天吃牛排，也想谈人生——谈人生的无意义。

 
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越来越怀念中国的食物。终于有有一天在被朋友拉去吃草的时候，抗议：“我就是想吃不健康的食物，整天吃这些活着有什么意思！”开始想起在财经杂志社、朝阳门附近的九头鸟餐厅里的莴笋皮炒五花肉，被猪油炒过的莴笋皮咬起来有一种有韧劲的脆；大望路附近的淮扬菜馆的干锅肥肠，我记得财新的前同事，一位说话很优雅的女子每次必点它，每次聚餐大伙儿一坐定，她就会用一种幽怨的、像呼唤恋人名字一样的口气，吐出：“干～锅～肥～肠”。我不仅喜欢模仿她说话的口气，自己也爱上了这一口，还记得埋在辣椒里的肥肠香的很浓郁，那种荤香的特点在于肥而不腻、鲜而不腥；搜狐大厦翠清酒家的臭鳜鱼，外皮焦内里嫩；还有炭火上滋滋作响的羊肉串，重庆火锅里的鸭肠……我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深刻地记住了这些味道。

 

在怀念这些菜的时候，也在反思之前的生活，对吃的不在意，其实并不符合人性。回忆小时候，在未被任何价值观洗脑时，对吃其实是有感觉的。三岁时我最喜欢背的唐诗是“葡萄美酒夜光杯”，念这句诗的时候，整个嘴巴感觉都是甜的，是葡萄在嘴中的清冽的甜，以致于当我真正尝到葡萄酒时，那种酸涩感让我大失所望。还记得小时候姥姥给我做面条时，总是加一句旁白：“香油麻汁醋”，在八十年代总是停电，且没有暖气的冬夜，这句话像一句魔咒，让坐在烛光旁等面条的我，马上有一种温暖充盈的错觉。也还记得工作狂爸爸来不及做饭，给我泡方便面时的承诺：“以后有时间给你做红烧肉，一咬一包油。”尽管我从未吃上爸爸做的“一咬一包油”的红烧肉，但却认为这五个字是对红烧肉的味道最生动的形容。在那个人们忙于生活，没有时间和条件享受的年代，大家也许都希望那锅水煮白菜一样的生活里，会泛起点儿油星。那一丁点儿对食物的欲望，还是被淹没在成长过程中始终无法缓解的压力中——吃，服从于生存的目的，而不是感受的过程。

 

在美国，这些追求健康的人群，他们对食物种类的严格控制，对卡路里的精确计算，也是将吃简化为一种目的——追求一种没有味道的健康。我曾一度无比欣赏这种“存天理、灭人欲”的人生态度，这次也终于败在了自己的舌头上。欲望一旦萌芽，就不仅停留在回忆中，也出现在执行力上，这几个月以来，在厨房里的时间，比前半生在厨房里的时间加起来还长。先从回忆童年的味道开始，尝试了各种面食的做法，从发面开始试验，直到做出的牛肉大葱水煎包成品里，咬一口就出现热热的肉汁；葱油饼上出现一圈一圈的层次……打算先把家乡（山东）搬到厨房里，再慢慢地拓展其它省份。至于体形呢，也不必担心，身边也总有有乡愁的朋友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，而且多跑几圈就能解决的事情，就不用采取强迫自己吃草的方式来解决了。